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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不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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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不容(五)

你能搭載的、最重的東西是什麽?

雲居博三人還坐在駕駛室裏,帶著點茫然四顧。雖然他在飛機裏,但飛機此時並沒離開地面;因此他看到的所有東西也並沒縮成一個小點,仍和他本人用著同一套比例尺。他藹然平視世界。

世界自有尺度。他與這世界裏的萬物是一樣的。作為一個普通人,他並不具備移山填海的大能,所能承受的壓力、所能肩負的責任也都有限。他實在也不能承載什麽重擔。

作為警察,能搭載的、最重的東西是什麽?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的回答就沖出了口——

“是正義和良知。”雲居博三擲地有聲地說。

-

足足五分鐘後。

“……雲居警官——雲居哥哥!”工藤新一尚顯年輕的臉上露出的表情足可謂是痛心疾首,“沒必要反應這麽大吧!”

雲居博三捂著臉趴在儀表板上,無論他們怎麽勸都不放手,“不行,我過不去心裏這道坎!我居然在少年漫主角面前說中二JUMP臺詞,還說得這麽土!我臟了,我沒臉見人了!連你都還沒說這種話呢!”

工藤新一:讓他自生自滅行不行。

“好了,”工藤老師含笑解圍,“我們相信你。繼續練習吧。”

博三如蒙大赦。

說實話,博三對他支開工藤優作、提前一天到夏威夷只為去見赤井秀一的行為頗有幾分心虛:明明沒做什麽壞事,但總感覺瞞著人有愧在心。因此,他才選擇在新一面前離開,而不是幹脆在到達賓館以後偷偷出去見人——那樣萬一被發現更解釋不清了,也不是把工藤老師當作合作者和戰友的態度。

……他本來也想好了暫時應付的說詞。但現在他們父子一句不問,他反倒覺得自己的愧疚更甚。

大概他對合作關系的理解有問題吧。他天然對原作角色抱有親切感和信任感,又無法解釋這份感情從何而來;於是他出於謹慎和他們保持距離,又因自己的僵硬和笨拙,把人際交往變得無比古板,仿佛知道了對方的秘密就必須把自己的秘密交換出去。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些事。

——要是松田和萩原在就好了。這種時候就會很想念他們。

-

加班加點學了好長一段時候,雲居博三只覺暈頭轉向——他到現在也沒能把航線完全背下來,白天在飛機上加班,晚上回賓館還要加班。說好了的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呢!

……哦,不對,沒人和他說好了這種事。本來也是他自己要來學的。

沒辦法,他現在睡覺都像是教徒下葬那樣把航線圖聖經一般扣在胸口。連滲透法學習都用上了,他實在已經黔驢技窮。

因此,當他半夢半醒中神志不清地接起電話時,條件反射地一把掀開了被子;隨即,一整本精裝硬皮航線圖砸到了他的額頭上,他發出一聲橡皮小黃鴨那樣的短促尖叫。

“——博三?!”

雲居博三還沒反應過來是誰的聲音,先下意識地開口解釋,“……沒事,是我被書砸到頭了。”

對面沈默了片刻,在“為什麽這裏會有書”和“為什麽會被書砸到”間,選出了一個最有價值的問題。

“什麽書啊?”

博三還揉著額頭,咬牙切齒,“疼痛文學,字面意義上的。真的好痛。”

萩原:我是不是又對他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了。

“啊,是萩原……”雲居博三夢游般輕聲慨嘆了一句,“太好了。”

萩原就笑。雖然他被很多人發自內心地信任著,但每個感覺到自己被信任著的瞬間都終究是愉快的。他耐心地停了兩秒鐘,準備等同期清醒過來再說正事;然而,就在這兩秒裏,他聽到短促而不會被錯認的、滴的一聲電子音。

竟然是雲居掛斷了他的電話。

萩原:啊?

-

“不是,你聽我解釋!”

半小時後,徹底睡醒、能進行正常交流的雲居博三終於回想起半個小時前他迷迷糊糊下做的好事,連忙大驚失色地回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冰冷無情:“我不想聽。研二醬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這麽絕情地掛掉電話。”

“啊?”雲居博三真情實感地發出質疑,“原來松田組長他脾氣這麽好嗎?”

萩原:……

“算了算了,別聊這個,”博三想到一些對松田萩原打電話的PTSD,當機立斷截斷了這個話題,“是有什麽事嗎?”

對面的態度是難得的執著,“不行!你必須先坦白為什麽會掛研二醬的電話!禁止繞開話題!”

而且還是在說完“是萩原,太好了”之後!這叫什麽啊!

“呃,”雲居博三心虛道,“我說了你不許生氣啊。”

“這我可不能向你保證哦?”

“……也沒有,”博三平生最怕朋友理直氣壯興師問罪,趕緊坦白,只是一開口聲音就越來越小,“就是,我當時還沒睡醒,想法很單純。就是想著,困死我了,別人的話還得應付一下;但是,是你們的電話,就可以掛!”

萩原:“……”

“別生氣——!都說了別生氣啊!”

對面傳來笑聲。

“不是讓人生氣的事,”萩原說得很是認真,“你能和我們這樣相處,我和小陣平都很高興。”

對哦。雲居博三幾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它已經悄然息屏,只照出他自己的臉。

他惘然笑了:原來我這樣緊張焦慮、瞻前顧後的人,竟然也能和人這樣自然地相處。一點都不擔心會被討厭地相處。

松田和萩原真的是兩個讓人放松的人。兩個好人。兩個……已經被他當成自己人的人。

“啊,你高興就好!”雲居博三不肯把他那點感動說出來,只是嘴硬,“所以現在說說吧,找我有什麽事?”

“我們要來夏威夷度假了。”

真的嗎——真的嗎!

雲居博三楞了一下,隨即立刻振臂高呼:“好耶!”

萩原:……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這裏有電鋸人梗。

“明天下午到,”等在一旁的松田簡簡單單接話,“最近不是旺季,酒店過去再訂也來得及。你很忙嗎?”

是有點——雲居博三把這句話吞回去,“在度假哎,怎麽會忙!怎麽突然這麽問?”

“因為萩算過時差才給你打電話,現在應該不是休息時間,不如說度假熬夜還更加常見。”松田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委婉指出,一開口沒有一句廢話,“除非你之前都在高強度工作。”

博三下意識就擡杠:“話不能說死啊,你沒聽說過特種兵旅游嗎?閃現,海灘!閃現,山頂!閃現,摩托艇!”

松田坦然:“沒聽說過。”

“……確實是在忙,我說過我在學東西嘛,在和工藤老師學一些操作技巧。”雲居博三如實相告,“反正你們和工藤老師問問也知道。別問我為什麽突然要學也別問我在學什麽,還不能說。但放松一下的時間肯定是有的,歡迎你們來!”

反正炸/彈/犯不太可能追到美國來吧!雲居博三心情相當放松,已經開始思考游玩項目了,“航班號回頭發我,我去接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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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仍舊扣著墨鏡,手上拉著行李箱,行走如風,直讓不少同行旅客疑心這裏混進了一個大明星,面面相覷,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問候兩句;松田本人對此一無所覺,倒是萩原很快反應過來,好笑地攬著他的肩快步走出去。

好在才一過機場通道,雲居博三已經舉著牌子等在那裏了:雖然現在並非旅游旺季,但機場人流量仍然不小,舉牌子來接人倒也不能完全算是沒有必要。然而大約是中華民族勤儉節約的傳統美德起了作用,他沒選擇定制牌子,反倒是在現成的紙板上貼了松田和萩原的名字。

長長一條寫著“熱烈歡迎松田組長、萩原組長蒞臨指導”的打印紙松松繃在麥當勞的宣傳紙板上,脫落了一個角。而雲居博三只是喜氣洋洋地高高舉著,對此懵然不知。

看到“麥辣雞翅松田組長、萩原組長蒞臨指導”的兩人:……他是不是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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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得說,我可不是故意的;要是讓我寫,肯定得是上校雞塊。”雲居博三把板子折了折放進隨身背包裏,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們,“這一路上累了吧?走走走,先去取行李,然後咱們去賓館!”

他期待地等著,然而他們卻並沒有答應,更沒有跟上來。他們間隔著四五步遠的距離,機場的地磚泛著冷光,倒映出三人的影子。像踩在一塊冰上。

“……餵?”雲居博三不安地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為什麽在自己眼前?他隱隱有些直覺,卻還不明白;但他不敢跨過那段距離去拽住他們。不安感像顆萌發中的種子般在胸中鼓脹。

松田只是擺手,“我和萩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在這裏等我們一下。”

於是雲居博三茫然地坐下來。看著他們走遠,他不由失悔:他該開口問問的。該問問他們去哪。

——你們去哪?為什麽不帶上我?能不能帶上我?

他怎麽就不會開口問問呢?

雲居博三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手肘抵在膝蓋上。是思考者的姿勢,但他實在思考不出什麽東西。他感覺頭痛,感覺胃部輕而冷,像整個人要從中間融化出一個小洞,碎冰一樣消融折斷,最終變成一灘清水。

這樣等了一段時間。他不知道是多久,但他總覺得天色暗下來了——還是說並沒有?是他視野後方繞著一塊不祥的黑朦,讓他看不清全局、摸不透形勢,只覺得被黑沈沈的現實壓著。

得做點什麽,得去找找他們。他昏昏沈沈地站起來,在機場裏走來走去;先是走,再是跑,最後就是困在玻璃窗裏的飛蛾般亂撞。他口齒不清地向每一個遇見的人描述兩位朋友的特征,連他自己都知道他說得亂七八糟;他在機場裏亂摸亂找,慌亂誇張得活脫脫一個手動搓頭的可雲。但他一無所獲。

最後,仿佛受到了什麽感召似的,雲居博三跌跌撞撞地加速,幾步沖到放置托運行李的循環傳送帶旁。他半蹲下身去找,很快發現了萩原和松田的蹤影:他倆擠在一起,已經是兩個骨灰盒了。

……

雲居博三整個人從出租車座椅靠背上彈起來。熱風熏得他眼前發花,但他先從副駕上像只樹懶那樣回過頭去看松田和萩原:他們很有精神地坐在後座上看著風景。

“誒,有這麽熱嗎?”萩原看他臉色,立刻請司機搖下車窗,“再等等,應該只有一小程路啦。”

帶著噩夢被陽光撞碎的欣喜,雲居博三滿足地閉上眼睛,“好耶!”

萩原:……不要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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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都有各自的房間,但博三根本不肯自己待在賓館;他直接賴上了松田和萩原,吵著要開外賣軟件點單。其他人根本拗不過他,於是在雲居博三一個人搶兩個手機的堅持下,他們坐在賓館房間裏等炸雞。

很快,機器人來到房間門口送外賣。萩原起身去按開門按鈕,然而,機器人肚子裏的卻並不是什麽外賣——

炸彈。一顆炸彈,明明白白展露在三名爆處警察面前。

“快逃!!!”

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開門的那一刻就已經觸發了壓力傳感機關。炸彈已經被啟動。刺目的白光爆開。

-

雲居博三睜開眼睛。他還好好地躺在賓館的床上,現在時間尚早,甚至距離他給自己設置的起床鬧鈴都還有五分鐘。

……什麽都沒發生。

他有些想笑,嘲笑命運,嘲笑劇情;嘲笑已知,嘲笑未知;嘲笑他人,也嘲笑自己——

他是該笑的。然而,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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